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你不来,我不敢老 ——献给蓼园的小忧伤
 作者:陶青林 更新时间: 阅读:34418次 字体:缩小 放大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——献给蓼园的小忧伤

    某年某月你踏进我心跳
    让我的世界灿若火苗
    ……
    我用时光等你 你不来我不老
    等到我胡子长了 你发丝及腰
    岁月花开早 情缘总迟到
    我欠你个昨天
    你还我个明朝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——摘自《你不来,我不老》
    人要到了一定年龄,才能恍然醒悟一些东西。母校绥宁二中,又名蓼园,时光荏苒,白驹过隙,眨眼间离开蓼园已三十年了。回望蓼园岁月,发现旧日时光,有着小忧伤的底色,恍若梦境,惹起心里最柔软的感动。那时的我们,以青涩、隐晦、稚嫩,有时也不失漫狂的方式,真实度过在手指缝间如雨水一样无法停止下落的青葱岁月。我们一直在追寻、等待内心里渴望的一切美好,“红尘之上,秋水之下,你不来我不敢老去”,这句话,也是现在的我,或者是现在的我们,最想对蓼园说的话。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园墙深似海
 
    蓼园占地两百余亩,坐落于武阳商业街道中心。一圈围墙绵延数公里,将蓼园从纷繁的商业氛围中隔离出来。站在蓼园,目之所及,便有缀满绿意的围墙,堆满绿藤绿蔓绿枝,吸引人驻足,一探究竟。特别在春季,绿色藤蔓植物盘缀于围墙上,一簇簇一层层、一串串一丛丛,恣意盎然地释放春天的气息。秋冬季时,叶子泛黄枯萎,卷曲着挂在墙上,显出几分沧凉。
    那时的围墙边上,有许多闲地,被老师辟为菜园子。某些偏僻之处,荒在那,长满了灌木刺藜,特别是原实验大楼前面,菜地之外,杂草、灌木丛生,人隐在里面,外人难觅踪影。课间或周末,这里成为同学们休憩的好去处。偶尔能碰到一男一女在某棵树下静坐、看书,或聊天,甚至卿卿我我,这时不经意当了入侵者的同学,会识趣地绕开,远离这块禁地。当然,也有顽皮的,会躲在一边偷听、观察,然后想办法搞清楚这对人是哪个年级哪个班的。不久后,某某和某某钻小树林的故事,就会在小圈子里传开。
    每月会在原教务处楼前的空地放一场电影。这个课外福利对我们来说,是最具诱惑力的精神大餐,大家早早搬来自己上课用的小方凳,按班次整齐坐在那里等候电影开场。不久,武阳电影院建成,这是全县乡镇最好的电影院,学校便在武阳电影院包场,有重大活动时,偶尔也会在电影院举行。
    记得有次放《人生》,整个电影院挤得水泄不通,场场爆满,我们学校直到最后那天才排上了两场。看完电影,大家被陕北的风土人情吸引,同时,电影里孩子们“高加林、刘巧珍”的起哄声,久久在耳旁回荡。有顽皮的同学,模仿电影里的台词:“加林哥,你常想着我,你就和我一个人好。”懵懂无知的我们把痴心女子的爱情调侃出了几分暖昩。如今想来,那时的我们根本看不懂《人生》,十年、二十年后才明白这个令人心碎的爱情故事的社会意义,才知道原著作者路遥心里的难和无奈。年少的我们,看不懂的东西太多太多了。同学们大都来自农村,“鲤鱼跳龙门”是大家的共同梦想,并为之付出毕生的努力,有的成功了,但更多的是浪迹江湖疲于奔命,最终还是扑腾不出几个浪花。三十年后再看《人生》,我们从高加林和刘巧珍的身上,看到了自己的影子。
 
    再高再长的围墙,也围不住某些狂躁的心。学校实行半封闭式管理,学生们只能在规定时间出入校园大门,特别是晚自修时间更为严格。墙外街道边的录相厅、桌球场,门庭若市,不少学生留连于此,拿不出现金消费,便以饭票菜票折算,慢慢的,学校的饭票菜票像钞票那样,在市面上流通起来。晚修时,在青春荷尔蒙的鼓燥下,有少部分同学翻围墙出去看录相,甚至看通宵。那时流行武侠片,《天龙八部》《七剑下天山》《鹿鼎记》《笑傲江湖》《侠客行》《书剑恩仇录》,一集接一集看下去,根本收不住场,看通宵便是经常的了。翻围墙的地方,虽然隐秘,但久而久之,便翻出一条明显的痕迹来。政教处的老师曾深夜在这里堵过人,处罚了一批又一批人。好几次,夜归的学生从外墙爬上来,刚探出一个头来,便发现了墙里的异常,又迅速滑回去,再想办法找个偏僻的地方翻墙而入。Z同学是武侠迷,梁羽生、金庸、古龙的所有小说和录相全看过,初中的班主任颜家振老师也酷爱武侠小说,课余闲暇时俩人交流甚欢。Z同学不满足看别人写的,他居然也学着写起武侠小说来,写了满满两本数学作业本。他也翻过无数次围墙,曾有次他不知自己踩了一砣屎,还双脚踩着T同学的肩膀翻过围墙,把T同学搞了一身屎,成为蓼园翻墙史上的一段糗事。Z同学是我们哥们中翻墙最多、看通宵录相也最多的老大,直到高三了他才收了一些心,最终考了个专科,然后又读了研,再后来去了国外,顺便拿了张博士文凭,现在国内某大学任教。
    前几年,妻子的堂侄儿就读于母校,迷恋网络游戏。宿舍一楼出入口装有铁门,晚上宿舍熄灯后铁门关闭,侄儿伙同几位同学多次从二楼攀沿而下,然后翻围墙去网吧上网。终有一次失足摔伤,受到学校处分。堂弟恨铁不成钢,想了很多办法要儿子痛改前非,收效甚微。有一天堂弟和学校班主任、副校长聚一起,凑巧我携妻儿回了老家,堂弟把我和妻子也叫去了,才知那时的肖副校长竟与我是同一届的邻班同学,教导主任是我W同学的亲弟弟,得知我女儿在香港中文大学读研,他们盛情邀请女儿去学校搞一场讲座。讲座就在侄儿那个班的课室,两个班一百余名同学挤在一起。讲座很受欢迎,后来又到另一个教室加多一场,也是两个班挤在一起。女儿提了几个问题,指名要表弟回答。羞愧的侄儿似乎有所触动。堂弟读书时也喜欢翘课逃学,让父母操心不少,于今轮到他操心子女了,才知为父为母的不易。后来,堂弟想办法把侄儿送去部队,网瘾终于戒掉。侄儿退伍后来了广东,有次聚会时发现他懂事了很多,歌也唱得很棒,让大家特别是堂弟激动不已。
    每个人都曾年少过,那时心智还没发育健全,犹如一朵未曾开放的花骨朵。大人们等待一朵花开,需要很多的耐心和微笑。每个孩子,每朵花,都有不同的花期,最后开的花与最早开的花同样美丽,同样让人惊喜。
    不可否认,围墙里面的生活是枯躁乏味的,围墙外面充满了诱惑,有我们所谓的渴望的自由和任性,有我们想像中的风淡云清、鸟语花香。
    蓼园后面是马鞍山和田野,还有一条小溪,从不远处的龙烟山流淌出来,每天晚饭后到晚自修的这段时间,大家喜欢去这里玩,爬爬马鞍山,看看田野里绿油油的禾苗、闻闻稻花香,在小溪边采些水草、深水潭里洗个澡,逢周日时,相约爬龙烟山。大家在大自然的怀抱里,放飞心情,消除烦恼。
    水稻收割完后,稻田的沟洼处特别是禾蔸下面,会有一些黄蟮、泥鳅。捉黄蟮泥鳅是我们的最爱。F同学的姐夫是学校的职工,我们跟着也叫姐夫。好几次我们周日跑到稻田里,看准哪个泥窠水洼,用手把水捊干,然后翻泥里面的黄蟮泥鳅。有些稻田的水被晾干后,泥鳅就会躲在泥穴里休眠,只要找到穴口,用手指顺着探进去,里面十之八九会躺着一条无精打彩的泥鳅。半天捉一两斤不是问题,然后,在姐夫家里拌着苦瓜或毛豆子炒了,那香味飘满半个校园。
   印象中这样打牙祭改善生活的,还有一次是四五月间,Z同学从家里拿了一块腊肉,足有两三斤,我们几个选了个周末,溜到学校前面的蓼水河边,在河床沙丘地挖了好多野薤(蒜),拿到学校一锅炒了,肉片脆滑,蒜香诱人。我们几个放开肚皮吃,直到晚自修中间休息时,才打着饱嗝进了教室。有次姐夫外出,姐夫家就成了我们的欢乐窝,一直玩到深夜,饿了,便摸黑到不远处的菜园子里,扯了两棵大白菜,下了几个鸡蛋,加上油盐酱蜡,饱餐了一顿。姐夫回来后发现两棵最好的白菜不冀而飞,气得在菜园子里骂人。我们不敢吭声,好长一段时间都不敢去姐夫那。
    那时候,缺吃少穿的,又正在长身体,能打一餐牙祭,改善改善伙食,那是我们最大的幸福了。某女同学,饭量大,三两米一碗饭,经常吃两碗,我笑称她饭桶。那时我也算是文艺小青年,偶尔写几首风花雪月的诗,甚至还有下水捉月亮的癲狂,于是,她回赠我诗桶称号。这种同学间的调侃,充满了温馨。冬天天冷,大部分同学没棉袄穿,手脚长满冻疮。饭桶同学跑通学,每天早上赶到学校时,火桶里的木碳被风一路吹着,烧得通红,我们就抢过来暖手暖脚,其他备有木碳火桶的同学,就从饭桶同学的火桶里取火种。一想起这位饭桶火桶同学,心里就涌出满腔的温馨与温暖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槐花深一寸
 
    槐花开时,浓郁的清香弥漫整个蓼园,沁人心脾。
    校园围墙边、路径旁,种有一排又一排的槐树。每年五月的某场风雨后的某个早晨,槐花一夜之间就突然绽放了。满目的绿色夹杂着朵朵白色云团,点缀在绿色的丛林中,远远望去,一树簇拥着一树,热烈、洒脱、飘逸,充满了生机。槐花洁白淡雅,清香馥郁,一串串、一团团、一簇簇,挤压在枝头,素白的花儿,躲在嫩绿的叶子间,在和风的吹拂下,香气弥漫于空气中,飘满校园,那种清香能安神静心,润脾清肺。
    蓼园的槐树,都为洋槐树,也叫“刺槐”,花为蝶形花冠,盛开成簇状,攀附成穗,重叠悬垂。小花大都皱缩、卷曲,花瓣散落,也有完整的,花萼呈钟铃状,花瓣娇嫩细润,气味芬芳,煞是好看。
    初识槐树缘于一位学长的作文。那是我刚进入蓼园的第一个学期,教学楼和行政楼墙壁上的宣传栏,刊载了全校作文大赛的获奖作品,有一篇是关于校园槐花的,获了一等奖。我没见过槐树,这篇作文飘逸唯美、情意绵绵的文字,让我对校园的槐花神往不已,只盼明年五月早日来临。
    我兴致勃勃地在校园寻找槐树的踪影,发现槐树叶子早已泛黄,一树树的粉黄、浅黄,渲染着秋天的气息。入冬时根根树枝光秃秃了,枝上的刺完全裸露,暖阳照进来,树影轮廓分明,想起开学时还是一树的青翠葱茏,光艳照人,如今突然消失,只剩光杆枝桠,秃废感瞬间袭上心头。冬天时,风口槐树的枝桠上挂满冰凌,一根根冰凌,由粗到细,成锥体形状,晶莹剔透。我用脚猛踢那些小树干,槐树像一只醒来的狮子吼了几下抖落起来,冰凌立刻哗哗啦啦地掉落满地,整棵树似乎一下子轻松了。
    好不容易捱到春天,槐树看上去老态龙钟,黑乎乎的如历尽了岁月的沧桑,被风雨撕开的厚厚的老树皮上,泛出淡淡绿意。那些枝桠的顶尖处,冒出嫩嫩的绿芽,几天后,枝桠上陆陆续续地开满一串串白色碎花,叶子也慢慢撑开了。春天的气息与生命的力量,毫不吝啬地被展现在了槐树上。挂满一串串碎花的老树,又是一次生命的复活。那一树白色碎花,把已显老沉、虬劲的树态,妆扮得秀美、素净、鲜活起来。如此的“花枝招展”,人们自然是架不住“引诱”,树底下看花的师生越发多起来。多起来的,还有蝶儿蜂们。那一串串白花上挂着的黄色、黑色、白色、麻花的各种蝶儿蜜蜂们,卿卿我我,或翩翩起舞,或间歇喘息,忙得不亦乐乎,真是俏皮极了,热闹极了,让老树新枝焕发出无尽的秀色与活力。
    每到五月,槐花盛开,香飘数里,吸引附近武阳街上居民来学校捋槐花。一朵朵玲珑剔透的花瓣,簇拥在紧凑的嫩枝上,编织出一串串丰满的花穗,顺着花穗用手一捋,手里便是一掌的槐花。听捋槐花的人讲,将槐花漂洗干净,放入食盐和调料,拌上面粉,上笼蒸熟就可以吃了。也可以用开水焯一下,放上油,浇点醋,淋点蒜汁,拌些酸菜,口感味道好极了。可惜我没吃过。有个晚上下了晚自习,我绕着操场在槐花的浓香里跑了几圈,突然饿得㤺,心想这槐花究竟是什么味道呢?我爬上树折下一条花穗,吃了几朵,细嚼品味,香甜中略带一点苦味,我边跑边吃,竟吃完了整条花穗。
    参加工作后,去北方旅游,菜单上有一道槐花炒蛋,这个季节正是槐花盛开时,我兴致勃勃地点了这道菜,吃起来清香甘甜,味美不输香椿炒蛋。后来才知道,槐树在北方遍地都是,在过去物质匮乏的年代,槐花走入过平常百姓的食谱,每到槐花季节,人们就会用槐花做汤、拌菜、焖饭、包饺子,亦可做槐花糕和槐花麦饭,让无数个家庭度过饥饿难关。
    槐花盛开的壮观,必将昭示芬香恬谧的日子。我们学校以及社会上,都有个公开的秘密:如果当年蓼园的槐花盛开得越热烈越壮观,这年的高考就会越丰收。是否真的却不太好考证。倒是学长们考上清华、北大的那两年,据说一夜的风雨后,密匝匝的槐花压断过树枝。再有就是,学校绿化工每年都会专门为这些槐树修枝、施肥。槐花飘香季节,一棵树就是一朵飘浮的云朵,一片槐树林自然也就滚动成了满园的云海。槐花展开雪白的衣袖,投进夏天的怀里,校园小径,槐花处处,宛如初夏里一场盛大的落雪,成为蓼园最美丽的风景。
    蓼园的槐花,一直盛开在我的心里。除我之外,应该还有很多的蓼园学子对槐花留存着深刻记忆。东坡先生十分欣赏槐花,曾赋诗“槐林五月漾琼花,郁郁芬芳醉万家,春水碧波飘落处,浮香一路到天涯”。这首诗是对槐花的盛赞,我很喜欢,特别是后两句“春水碧波飘落处,浮香一路到天涯”,每读一遍都会击中我这位游子心底的弱软。
只是现在,蓼园不再有“初夏里一场盛大的落雪”了。记不起是哪年,回母校时发现沿街的围墙已推倒,围墙边的槐树全被砍掉,取而代之的是几十个临街铺位,生意一片红火。商业旺地,寸土寸金,蓼园也难以独善其身。如今蓼园难觅槐树踪迹,无论槐花的衣袖如何雪白,终究难已下一场初夏里盛大的雪了。母校高考早已盛极而衰,雄风不再,不知是否与围墙被拆、槐花盛开不再如落雪有关?写此文时,正在筹备我们这届毕业三十年庆祝活动,我们这届的肖同学已接棒母校校长,他在微信群发布学校2020年高考成绩,重点本科上线15人,本科二批上线41人,本科上线102人,三年前入校成绩,全县前200名才1人,前400名才14人,实现了低进高出、圆梦高考的神话。
    白居易在落寞时期,曾写过一首《秋凉闲卧》:“残暑昼犹长,早凉秋尚嫩。露荷散清香,风竹含疏韵。幽闲竟日卧,衰病无人问。薄暮宅门前,槐花深一寸。”每次读到这首诗,我的心里堆满了白居易的满地槐花。
 
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春风无意乱翻书
 
    那时,武阳新华书店是我见过的最大的书店。
    来武阳读书前,我最远只去过洞口县城,去过的邻近的乡镇也屈指可数,发现只武阳有新华书店,其他乡镇最多在供销社设有几个书籍专柜,大部分卖的是连环画。武阳新华书店整个店里全是书籍,满屋子的书香,让我流连忘返。因了蓼园两千多名学生的缘故吧,书店里教辅书占了将近一半。口袋里没钱,能买上一本书,对我来说是很奢侈的。
    武阳新华书店和城里的书店有点不一样。城里的书店是全开放式的,人可以进到书架里任意挑选自己喜爱的书。武阳新华书店却是围着四面墙壁装了差不多两米高的书柜,然后是约一米五宽的走道,再是一圈一米二高的玻璃书柜,书店的工作人员或站着或坐在走道上,有读者需要买书时,指着那本书由工作人员拿出来给你。刚开始,我不敢叫工作人员拿书,只沿着玻璃柜转了一圈又一圈,柜里的阿姨看出我的异样,问我想买什么书,我红着脸小声说一句随便看看,赶紧离开了书店。过了一个多星期后,我才敢去书店,以为阿姨忘记我了,谁知她一眼就认出了我。
    “喔呵,二中的学生伢子,你是来看书还是来买书?”阿姨冲我说。
    我愣了几秒,低着头小声说:“来看书——”想了想,觉得不妥,改口说:“哦不是,是来买书的。”
    阿姨笑了笑说:“喜欢哪本?”
    我随便指了一本。阿姨把书抽出来,递给我,似看穿了我的心事,和蔼地说:“你看吧,不买也没关系的。”
    其实这些书我都喜欢。那时候,我们能看的书太少了,只要手里拿到一本书,我都会饶有兴趣地从头看到尾。阿姨把书递给我后,便不再理我,我就半趴在玻璃柜上看了一个多钟,直到上晚自习了,才恋恋不舍地将书还给阿姨。如此几次后,我和阿姨形成了一种默契,我每次来只看书,不买书,指出想看的书后,阿姨都会很爽快的把书抽出来递给我。好可惜,初二时,这位阿姨离开了武阳书店,听说是调到全县最好的菖蒲子新华书店去了。只知道她姓黄,名字却无从知晓。有个暑假,我去了菖蒲子,还专程去了趟新华书店,在里面看了差不多一个下午的书,但没见到黄阿姨。
    我是从黄阿姨的手里,买下我平生拥有的第一本书。读小学时,我喜欢连环画,也攒下钱买过几本,和别人交换着看。这些连环画还不能称之为书。在武阳新华书店,无意之中看到了夏丐尊、叶圣陶合著的《文心》,一看就爱不释手,连着好几个下午才把这本书看完。这本书应该是我最早的文学启蒙书,虽然那时看得似懂非懂,但为我打开了一扇可以用文字窥探世界的大门。我决定买下这本书的时候,其实这书我已经基本看完了,是因为似懂非懂,我才想买下这本书,好好琢磨。我下了好久的决心,拿饭票换成钱,终于买下了这本书,饿了好几天肚子,才把那个月亏空的饭票填补上。我郑重其事地在《文心》扉页上写下:“陶青林购于武阳新华书店”。后来我每买一本书,都会习惯性地写上“陶青林存书”、“购于某某新华书店”等字样以示留念,直到来到广东,书越来越多,不再那么稀缺了,我才改了这个习惯。
    蓼园的图书室,也是我课余时间的好去处。在图书室里,可以借到很多的文学类和课辅类书籍,阅览室里有上百种期刊报纸,以文学杂志、科学自然、中学课辅期刊为主。每到下午的自习课,或者吃完晚饭到上晚自修的这段时间,我就会溜到阅览室看书。我准备有一个笔记本,专门用来摘录精彩优美的段落。有时发现整篇文章很好,摘录要耗时间,我居然乘图书管理员不注意时,偷偷把文章剪下来或把整页撕下。这种事我没少干过,干这种事的人也不少,因为我经常发现报纸杂志被挖了洞,或被整页撕掉。每看到有书报被毁时,我在憎恶“窃”书人的同时,自己也会心虚、满怀愧疚。可一碰上好文章,我又再次像孔乙己那样,用“窃书不算偷”来为自己辩护、自我安慰。
H同学的哥哥,是学校的政治老师,她经常拿她哥订阅的《半月谈》到班上来。被我看到了,便借来看,很多的国内外大事,就是从《半月谈》里获悉的,明知道离高三还远,这些时势政治,会考的可能性不大,但我热情不减,因为这些时势动态,是我向同学吹嘘的资本。借来的《半月谈》总是久久不还,每当想起某个事件不太确定时,我便可以翻看查证。现在想来,某些兴趣爱好,竟是因为某种虑荣心而产生。
    高二的某段时间,我往外面的杂志社投了不少稿。我的字很差劲,但我明白一手漂亮的字有可能更容易吸引编辑读稿。初中时,班主任颜家振老师说,字是一个人的脸面,要求所有同学每晚练半个钟的字,坚持了两年,到初三时,好些同学练出了一手漂亮的钢笔字或毛笔字。我没认真练,字写得歪歪扭扭,拉低了全班书法的“颜值”。我缠着字写得比较好的L同学帮我抄稿,抄多了,不好意思再辛苦他,只好跑到别班,找初中练过字写得好的几个同学,要求他们每人至少帮我抄两篇稿。前段时间,家乡文友P在微信上兴奋地告诉我,县文联清理办公室时,他在一捆一捆的资料里,淘出了我的几篇投稿,还拍了照片给我,问我要不要留存作个纪念。这几篇就是那时托同学抄的稿。
    大部分文科生都曾经文艺过,我也不例外。我虽无满腹经纶、安国治邦之才华,却也有风花雪月之情趣,喜欢拿起笔来写些小文章,写些小诗,把这些文章抄在一个笔记本里,闲时自己读,同学们也会翻看。那时校园文学在全国很受追棒,好些名气大的校园诗人,在高中甚至在初中时就出版了诗集。我很渴望自己的这些作品也能有出版社出版,但这是不可能的事。有一天我突发奇想,我自己可以做一本手工诗集啊。我立即行动起来,买了几张与课本差不多厚的白纸,裁成语文课本一半大小,再找牛皮纸做成封面和封底,把自己的诗认真誊写上去,诗集取名《无花果》,封面画了两株挂了几个无花果的树,还写了自序,大意是说自己想当诗人,却无诗人的才气,只好自己加冕自编诗集,暂且过过诗人的瘾,“诗集”取名《无花果》,自卑有之,自恋也有之,皆因这些作品没有满目灿烂的花期。做出来后,同学们很是喜欢,抢着一饱眼福,班上以及邻班喜欢写诗的几个同学也做了自己的手工诗集,有的还加上版权页,出版单位为宇宙出版社,印数为天下无双,或天下孤独。
    那时的我们,拥有最朴素的生活,以及最遥远的梦想。我们用诗歌记录自己,用自制诗集,刻下我们年轻的模样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情窦欲开先自窒
 
    关关雎鸠,在河之洲,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。在最美好年华的中学时期,哪个少女不怀春?哪个少男不钟情?
    我们的双人课桌,坐的如果是一男一女,许多桌面上会有一条很明显的界线,戏称为“三八”线,有的是用粉笔划的,有的却是用刀刻下,再涂上墨汁,整条线特别抢眼。同桌的男女同学,很少说话,甚至一个学期也不会说上一句。如果谁的手或书过界了,另一方就会捍卫主权,把对方的手或书给“打”回去,男女同桌为此打架的不在少数。这条“三八线”犹如一条鸿沟,一堵墙,想要跨越、推倒,除了力气外,还需要勇气。
    印象中,三年初中我和女同学说话,总共不会超过10句。我个子高,坐后面几排,周围没有女同学,就算想搭话,也没机会。下课后,男同学凑一堆,女同学挤一块,泾渭分明,井水不犯河水。有次,某位女同学不知什么原因,她的日记本掉在教室里,被男同学捡到,其中有一篇,说班上的男同学是冷血动物。这篇日记在我们男同学间炸了锅,大家在教室里悄悄议论,在宿舍里对这女同学放肆地评头品足,有的说,这女的是早熟品种,想男人了;有的说她缺少男同学的关怀,才写那样的日记;有的则愤愤不平地说,男同学冷血动物,你们女同学也冷血,对我们都是一副爱理不理的高冷样子。
现在想来,那时的我们,并不是不想和异性同学说话来往,而是不敢,这种“老死不相往来”只是表象,表象下面,是一颗颗蠢蠢欲动的少男少女纯真的心。青春期是男女同学交往的敏感期,生理和心理的不断成熟,使得众多男女同学在异性面前,显得困惑和手足无措。不可否认,异性间的相互吸引、交往而产生的愉快,是一种良好的、积极的情绪体验,可以激发人的潜能,使人敏捷活跃、奋发向上。这种情感再继续往前走,便会产生爱情。
    男女同学谈论对异性同学的好感、爱慕,甚至爱恋、暗恋等等,是毕业后同学相聚时永恒的话题之一,像调味剂一样,让聚会活色生香起来。其实,每个男生的心里都会有一个女神,每个女生的心里,也同样藏着一个男神。10年、20年或30年后,随着时间的流逝,随着各方面的发展与成熟,随着价值观的不断变化和调整,产生于青春期这段时间的情感逐渐淡化下去,甚至完全消失,已沉淀成为一种美好的回忆,所以,同学聚会时,大家心照不宣,在相互的调侃中、玩笑间,在岁月的河流中,千帆过尽后,天际流云瞬息变,地上沧海成桑田,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?
    男女同学在宿舍里谈论异性,也是永恒的话题之一。我们宿舍虽不是天天谈,但一个星期不会少于一两次。兴致浓时,大家全然不管熄灯铃声已响、宿舍灯已熄,关起门来仍然说得眉飞色舞。有次,我被高中三年的班主任陶继锻老师抓了个现行。那晚我们谈论的是女同学身材的胖和瘦。宿舍们是关着的,大家躺在床上你一句我一句天马行空的乱讲,将班上大部分有特色的女生差不多都说了一遍,说到某肥胖女生时,大家似乎没了兴趣,靠近门口床的同学都没了声音。我意犹未尽地说到:“苗条的女生看确实是好看,但胖的女生也有胖的好处,打个比方,要是从马鞍山顶上滚下来啊,碾压过我们学校,滚到电影院、蓼水河畔,肯定能滚出一条路来,鲁迅先生说路是人走出来的,我要说路是胖女生滚出来的……”原以为这番话会引起哄堂大笑,却没有,整个宿舍没人回应。我还傻乎乎地问大家是不是这个理?也没人搭腔。我觉出异样,探起半个身子,发现宿舍门被推开了一半,门口站了一个人影,原来是陶老师来查宿舍,已在门口站好久了。那晚我们几个挨完批后又被揪到操场罚跑步。
    我们男生的宿舍是新修的一栋四层大楼,女生住对面的老宿舍四合院子,院子由四栋楼围合而成,三栋是一层的那种,有一栋是两层,大院子里两边各有一个砖头水泥砌成的洗衣台,没人洗衣时便用作乒乓球台,院子中间经常晾晒着衣服或者被子,偶尔也会有女生在打羽毛球。四合院的所有景致,全在对面男生的视线里。常常有很多男生站在宿舍的走廊里,三五成群的,似乎在聊天,眼睛却不时往对面的女生宿舍窥视。胆大的,干脆趴在走廊栏杆上,十分愜意地欣赏院里的风景,看到有人打乒乓球或者羽毛球,某个险球被成功救起时,会兴奋得鼓掌喝彩。当然,也有起哄的,那是见到校花在洗手、打球,或者个别男生入侵四合院与女生共同洗衣晾被子的时候,一声尖锐刺耳、拖着长尾音的流氓口哨便会像警笛一样骤然响起,接着就是起哄声,招引来莫名其妙的男生女生们走出宿舍围观。
    这种少年懵懂,正是我们青春留痕的美好回忆。
   到了高中后,男女同学的交往似乎多了起来,递小纸条,互送小礼物,课余约会等等,有不少的超出了正常交往的界线。过早萌发出的对异性的情感,容易在情绪和行为上造成困扰,影响身心健康,甚至还会误入岐途。早恋是老师和家长最不容许的。
    班主任老师们会时不时在自习课上打预防针,包括一些中学生刊物也在讨论青春期情感萌动问题。“我们既然是在春季,就不要去做秋天的事”、“成熟的恋爱就像是饱满的红苹果,散发着诱人和甜蜜的芳香,而早恋则像是青涩的绿苹果,看起来充满着青春的味道,咬下去却像是叫人吐舌的苦涩汤药。”这些如诗如画一样的劝诫,于某些青春荷尔蒙爆表的懵懂人,哪里能听得懂,哪里能听得进?
    今天,有很多男同学坦言,当初确实是喜欢某女同学,可是自己自卑,觉得自己不够优秀,长得不帅,家庭条件也不好,自己配不上那么美好的“她”,害怕她拒绝,所以只能把那种情感压在心里,对她进行苦苦的暗恋。在这样的特殊时期,能得到异性的认可,有时会给我们带来信心,会对自己有了新的认识,甚至还会对自己提出新的要求,希望自己变得更美好、更出色,以便配得上心中美好的“她”,或者“他”……
爱情是需要准备的,需要男女双方要有相对稳定的人格,要有心理上的独立,要有了解、关怀、尊重他人的能力。想想那时的我们,是未成熟的苹果那么青涩,是试飞的小鸟羽翼那么稚嫩。我们还太小,还只知道无所畏惧,却不知道未来的道路有多艰辛。三十多年的时光眨眼而过,回看来时的路却是那么明朗,中学时有早恋端倪,后来结为夫妻的,只有那么几对,到现在有的离婚了视为路人,有一对反目成仇一方被另一方伤害致死。我们班H同学和T同学却在不声不响中结为夫妻,幸福至今。同学们在微信群里笑两人藏得太深。H同学和T同学却否认没有过早恋,是走向社会兜兜转转后,才山水相逢的,彼时一个未婚一个未嫁,自然而然就在一起了。这番轻巧的辩白里,饱含着满满的幸福。
    毕业三十年聚会,让我们班的微信群空前活跃起来。特别是班主任陶继锻老师的入群,为我们带来了更多的回忆,一张张发黄的老照片,发生在每个学生身上的好事坏事,他都能如数家珍,个别心存芥蒂的学生此时已完全冰释前隙。
    在东拉西扯的群聊中,聊到了有关青春萌动的话题。我说我高中时交了很多外面的笔友,外来信件比较多,陶老师每次在教室发信时,都会用一种严肃的眼光看着我,害得我都不敢正眼看陶老师。陶老师回复说,你应该要把这个故事写进你《蓼园三叹》这篇文章里的。我说还真被陶老师您说中了,我是准备写的,想写成《蓼园四叹》,增加“叹早恋”这一节的,后来没写,这稿要发在校刊上,怕给学弟学妹们们带来不好影响。
    几分钟后,陶老师在微信群里发了一段文字——
    你应该把这一段写进去:陶老师看到学生的来信,彷如葛朗台看到金子般,透过那对茶色的眼镜镜片,都能感受到闪闪发光。只不过这两道光里逸散出的是一缕一缕的寒气。他总想从信封上那些或歪歪扭扭、或工整遒劲、或娟秀灵巧的字体里,读出点青葱时代躁动的少男少女们那类似风花雪月故事的信息来,哪怕是一丁点的引信子也不会放过。
    看完这段文字,我盯着陶老师的微信头像,生出无尽感慨,虽然隔着网络,相距千里,但陶老师仿佛就站在我面前,他仍然那么风度翩翩、温文儒雅,仍然是一个禀性行事、惟心做人的性情中人。那时的陶老师截留了不少社会青年骚扰女学生的信件,他们扬言要来学校报复他,力气大的男同学悄悄地整夜守卫在他的宿舍门口。陶老师大不了我们几岁,我们是他从教的第一届学生,他倾注了满腔心血,他那对茶色眼镜镜片后面的两道光,不只是搜寻我们风花雪月故事的信息,他对我们学习、生活中的任何尘垢秕糠、细枝末节,都会循着蛛丝马迹,溯流追源,为我们的成长排除一切隐忧,为我们的青春保驾护航。
    席慕蓉在一首诗里写道:“青春是一本太仓促的书”,莎士比亚说,“青春,是一个短暂的美梦”,这些话里,透着无限的感慨和沉沉的惋惜,道出了无数人的忧伤。青春原本仓促,懵懂的我们读得也太匆忙。我们在不经意间,发现青春的书籍已悄然合上,只好在无奈中将其束之高阁,繁嚣过后,苍穹幕落时,拿出再读,却发现青春的字迹早已落满尘埃,模糊不清。青春的美好,只有在青春逝去后,才能真正发掘,才能恍然大悟。如今的我们,只剩回味,只能在心里苦苦挣扎,因为我们的青春,已被遗落在世界的某个角落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 
    作者简介:
    陶青林,高中毕业于湖南省绥宁二中90级,本科学历,现居东莞,中国作协会员,国家二级作家,鲁迅文学院民族班学员,东莞市作协副主席,迄今在《花城》《芙蓉》《清明》《天涯》《山花》《民族文学》等刊物发表作品百余万字,部分作品被《小说月报》等选刊选载,长篇小说《蛊惑》获中国作协少数民族作家重点作品扶持,多次获全国省市各类文学奖,著有中、短篇小说集《荔树的囚徒》《手机没有信号》《刀锋上的鱼水》,以及长篇小说《蛊惑》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