半坡时光 袁道一
犹记半坡之上,乡中学校舍简陋,整个校园三栋房子,第一栋是教室,第二栋是教师兼男生宿舍,第三栋是食堂兼女生宿舍。没有茂盛而硕大的树木,更没有红花绿草,只有零零落落的几棵水桐树形色疲惫,操场很开阔但凹凸不平。学校没有围墙,和一大片桔子林为邻,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,又吹过去。 初为人师,天蒙蒙亮我就一骨碌爬起床带学生出早操,从校门口跑出去,沿着半坡之下的石马江跑一圈折回来,然后上早自习。早读的声音曙光一样明亮映照乡间,蝉翼一样轻薄覆盖半坡。我总是静静地站在走廊上,远眺逶迤的青山,凝眸曲折的河流,思念和梦想阳光一样在秋后的大地铺展。想起欧阳江河《纸上的秋天》:“种子无声,随意挥洒,星空像旷野一样有人走动。尽管秋色吹皱了千里外的丰收,我还是能听到光,寂静,或逝者。”很快,我体内的河流和秋天一样辽阔,和秋意一样高远。 平日里,学生驱除我的孤单和寂寞。每到周末,孤寂就会及时从半坡各个角落里钻出来,把我密不透气地包裹。乡中学的老师大多是一脚站在教室一脚踩在田地里的半边户,每个周末都急匆匆赶回家帮忙干农活。剩下我形只影单地在校园里晃荡,无所事事,从操场一头走到另一头,和那些落光叶子的水桐树惺惺相惜,相对无语。有时独坐在山坡上看夕阳一点一点地从辉煌变得黯淡,最后被暮色覆盖,融入山的怀抱。更多的时候我沿着一条又一条的乡间小路漫步,走了很远,也不想折回来,就想一直走下去。久而久之,我想:学校周边的乡间小路都认识我了。行至路穷处,坐看云起时,不具备嵇康清淡的风范和张扬的个性,可无声的泪水流过青春的面颊。不是悲伤,那是落寞。 当时和我一起进入乡中学的还有一男两女,都是刚毕业的。学校苦心孤诣将两个女老师安排在两个大龄男老师房间隔壁,美其名曰传帮带,实则是制造机会。据说屡试不爽,不料,我们新来的男女老师很快成功一对,他们是在一起开伙的锅碗瓢盆里碰撞出了爱情,和梦想无关,和现实相连。而另外的那个女老师怎么也看不上学校的剩男,独自一人骄傲着和孤单着。我们在那对情侣房间里蹭饭时,那个女老师满脸忧色地告诉我,很多夜晚,她都早早地关门,不敢亮灯,怕敲门声响起。 栖住半坡,我对爱情纯洁如荷露,依旧保持最初的执着和信仰。摁不住思念,或在霞光里,或在星光里,急促地跑下半坡,去给伊打电话。通话的时候,我总是气喘吁吁,往往言不达意地说上几分钟,不舍地把电话挂断。短短的数分钟欢愉,之后是长长远远的落寞。回去的路途,从坡下到坡上,短短的二百米,好似漫长的一生,惶恐不安。望着群山围裹下的乡村,灯火通明的教室,莫名其妙地感受到来自天际的浩大伤感。“一个人普遍的美,由于孤单而难以启齿。”我聆听寂寞的心跳,放飞相思的信鸽,云水迢远不迷失方向。 也有好些幸福而短暂的周末,伊不畏颠簸,从城里来看我,给我带来温暖的感动,给我带来心灵的光芒,给我带来对这个世界不变的热爱。我带她去认识我那些老朋友一样的小路,还有斗折蛇行的田埂。行至日落,相顾无言,默默地回走。“真正震撼我们灵魂的狂风暴雨,可以是最弱的,最温柔的。”乡村的小路记下了我们年轻的狂热和落寞,还有不可预知的艰辛和苦楚。 偶尔也进城去,偶尔也买些廉价的礼物,去得最多的还是书店。半坡之上,最后那双醒着的眼是我房里的白炽灯。灯下,我远离清寂半坡,神游八极,贯穿古今,养浩然之气,补思想之乏。情之所至,思之所及,挥洒文字,认真誊写,贴上邮票,从半坡飘出,抵达一座座繁华都市。开始陆陆续续收到稿费单,尽管不多,但也是无上的荣光,同事们嚷着要我请客。请客很简单,无外乎去乡政府前的屠桌上买点土猪肉,混和学生从家里为我们带来的辣椒青葱一块煮了,个个吃得满嘴油腻,其乐融融,似乎天下珍馐莫过如此。 所有的人都曾美好地生活过,然后怀念,忧伤,美无边而没落。半坡之上风云依旧,而我在一年之后离开。临走之际,我什么也说不上来,百感交集。我把全部的书籍都送给了校读书室,看到它们整齐地站立在书柜里,我似乎看到了自己的灵魂依旧在半坡之上,生生不息。
家 树 袁道一 在湘西南红丘陵的褶皱深处,树是我们的家人,常年不发一语地站在村庄的屋前房后,守护宁静淡泊的乡村时光。我特别喜欢村庄的黄昏,霞光里那些熟稔的树们没有近黄昏的惆怅,相反神采奕奕,有暮岚淡淡,似乎是童话里生长的仙树,上面居住着神仙。那一缕缕腾空而起的炊烟,似乎是树把它们弯曲的腰身提直的,越过树顶,才那么苗条地在天空上袅绕。也似乎是树为它们提供了一条笔直的向上之路,它们只需踏步而上。看到树上的炊烟,我似乎看到了我家偏厦灶屋里母亲被灶火映红的脸庞,甚至是额头上细密的汗珠。我响亮地吆喝自家的老黄牛,得得的牛蹄声惊飞路上成群结队归埘的鸡鸭。夜晚睡在床上,树在外面为我站岗值哨,一切的风声都能一滴不漏地传递给室内的我,看摇曳的树影破窗而来,心变得特别安宁。 家家户户屋门前种植最多的是水桐树。水桐树长得快,不出几年,就能遮天避日。一个人的一生里要说种几次树,都能成材,用得上的,怕也就只能是水桐树了。我几岁的时候,就从山上挖了一棵小水桐,载在家门口的左边,一年一个模样。到我十岁时候,家里制造打谷机,就把它砍倒,锯成木板,拿来做打谷机盖板。之所以用水桐,不是其木质硬实,是因其轻薄。适当用上水桐木板,一台打谷机就不那般笨重,抬打谷机在丘陵上爬上爬下,能够省却不少力气。如今单位组织去植树,我和同事说起我亲手栽下的树,做成农具都已使用多年。一些同事很是艳羡我,他们在城里长大,栽下的树成活的都不多,更别说成材了。 乡亲们还喜欢把桃树栽在家门口,间或也栽上几棵梨树。每逢春天,桃花灿烂,整个村子脸色红润。乡亲们吆三喝四地赶着牛儿在田野上奔跑,翻滚的泥浪抱作一团,把珍贵的雨水蓄得满满的。不出多久,满垄的绿色占据大地的眼眸。当桃子熟透,孩子们一个个在枝头上翻越,轻巧得像一只只猴子。嬉闹的惊险动作,常常牵扯母亲的心弦,年年都要嗔怒几声,年年没有奏效,也年年没出啥子事来。也许,这是因为桃树在我们乡下是神木吧。桃枝能够驱邪镇魔,是乡间无需打制的神器。往往乡亲有急事外出或者夜半回家,都一手拿电筒,一手拿根桃树枝。这样的夜路,我也走过几回,和父亲一道。有桃木在手,没有了畏惧,走夜路变得很美好,看群山在夜色里逶迤远去,看萤火虫满天飞舞,听长长短短的蛙鸣,听来自山林里不知什么鸟儿的悠长叫声,行走的疲劳被夜间的乡风带走。原来,乡亲们栽桃树,一方面是他们在美化村庄,桃花深拥的村庄何其美丽;一方面,他们用桃树护卫村庄,村庄才千百年安详无恙。 远离故土,发现如今的乡亲不再喜欢在家门口栽树,都一窝蜂地拥在一起,大肆占用良田修房子,所谓的街道是形成了,汽车扬尘而过,灰尘呛人,家家户户都灰头垢面的。伴随而来的还有这些年,山上那些丰茂的树也越来越少,就像麻雀一样稀稀落落。幸存的都是一些小树,犹如孤儿一样无言地被越发嚣张的荆棘包围,伸着脆弱的枝丫质问深邃的天空和深厚的大地。曾经被庞大的地下根系抓牢的土层,松蠕,张开一张张似乎干旱已久的大嘴巴。在夏雨肆意的冲刷下,顿成一条条水流的浅沟壑,纵横交错,你中有我,我中有你,谁也无法分出一条完整的沟壑。山上的土走到山下,那条清澈的小溪没有了往日的丰腴,逼仄得一只蚂蚁也可以越过。村口那一度鱼虾丰盛的水塘消失了,泥土淤积,被开辟成土。曾经,我在那里用罾扳起过一条条大鲤鱼。绿树环拥、人树和谐的景象只能翻阅过去的记忆了。
掌一盏灯 袁道一
乡村古老的暮色里,母亲掌一盏灯,炊烟是一条向上的道路,炊烟下淡淡的光晕里,鸟儿归巢,我和那条苍老的黄牛牯一前一后回家,忽左忽右的 是欢呼雀跃的小白狗。居住乡下,我的记忆里母亲的灯总是最先亮起来,继而乡村都亮了起来。 别人的灯总是早早熄灭,而母亲习惯留灯。微弱的灯光,划破一方黑暗。那些深夜里赶路或者回家的人们,不会迷失方向不会感觉孤寂不会有害怕。有光的地方,就有神。神佑苍生,驱走一切鬼魅。 当外婆从山下的村庄走到山上的村庄,青山成亲山。外婆通往天堂的路上,母亲点起一盏长明灯,照亮所有的黑暗和忧伤。只要心存爱,一切都干干净净,一切都安安静静,一切都清清楚楚。所有被风吹过的灯,怀拥内心的善良,都显得那么有神,是大地上最为清亮的眸子。 爱来者爱返,福往者福来。 从沾着第一声哭声的故土上走远,城市的霓虹五光十色,城市的人心拥挤不堪,那些扑朔迷离的光环下,诸多心灵迷失诸多身体沦陷诸多脚步凌乱,慢慢忘记了回家的路和前行的方向。 在别人的城市里,我的爱人为我点一盏灯,许我安然。 外面的世界再繁华再博大,终究人散尽夜凉如水。那盏灯总是闪现在我的路途上,炎夏如风酷冬似火。那盏灯是一盏心灯,如禅似佛,居于一隅,不多不少,不增不减,不离不弃,保持一种美的距离,保持一种爱的姿态。不长不短,就一生而已。
作家简介: 袁道一,原名袁凌,70年代生人,湘西南巫地之子,创作以散文、小说为主,自1994年在《湖南农村报》发表散文处女作《镰刀》,迄今在《湖南日报》、《中国质量报》、《湘声报》、《散文诗》、《岁月》、《散文百家》、《时代文学》、《意林》、《小品文选刊》等报刊杂志发表散文、随笔若干篇。2007年出版长篇小说《那么爱,那么疼》(中国文史出版社),现著有散文集《纸上怀乡》。现系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、邵阳市作家协会理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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