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黑时分,父亲敲敲窗棂,悄声说:走吧。
快乐的时刻终于来临,我雀跃而出,随父亲走进越来越浓的夜色中。
上午,在田间劳作的父亲听到了一阵细微的嗡嗡声,仿佛还夹杂有羽翼搏动空气的声音。父亲抬起头,循声寻望,发现田边的刺蓬上有几只蜜蜂盘旋。那是一丛衍生了多年的刺蓬,嫩青的刺叶上,一茬小花刚刚绽蕾。几只蜜蜂就绕着那些花蕾,忽上忽下、忽左忽右地旋飞。
沉闷的空气顿时渗入了一丝甜蜜,劳作也变得轻快起来。
过了一会,父亲终于忍不住放下锄头,蹑手蹑脚地走近刺蓬。他在刺蓬下面又发现了另外几只蜜蜂;而且,他感到还有更多的蜜蜂正朝这边飞来。
怎么会有这么多蜜蜂呢?父亲屏息静气,顺着蜜蜂的踪迹慢慢寻去。
一个秘密赫然揭开——双江河边一处矮矮的柳杈上,无数蜜蜂拥抱成球,嗡嗡嗡嗡地窜动着。显然,这是一窝刚从外地迁来的蜜蜂,行踪未定,不知是要在此定住还是只作短暂停留。父亲抬起头,初春的田野空旷而宁静,人们沉浸于耕作中,没有人注意到蜜蜂的不期而至。蜜蜂,春天的使者,大自然的宠物,小小的躯体,携带着生活中最美好的那一部分悄然出场。父亲幸运地成为其最早的目击者。片刻的讶喜后,他决定将这窝蜜蜂据为己有,长久地为生活酿蜜。
事不宜迟,父亲赶忙回家,准备蜂箱等物品,并谋划了一个详细的捕捉方案,让我夜里跟他一起去。于是有了开头那一幕。
初春的夜,乍暖还寒。许多声音还在大地里沉睡。我和父亲哆嗦着前行。
不要开手电。父亲说。我想,父亲大概是怕惊动什么吧。
父亲的诡密神态让我有了一份做贼的感觉,尽管我们将要向大自然窃取的,是一份甜蜜的生活,不是罪恶。但满天的繁星仍然引起了我的忧虑,仿佛它们已然察觉到我们的秘密,早就在高天守候着,只待我们伸手,就会满天的喊将起来,将沉睡的大地喊醒;或者像电影院穹顶的灯光一样,骤然间使黑夜亮如白昼,让我们的行径暴露无遗。
总算摸到了双江河边。不要开手电!父亲又压低嗓门叮嘱我。他先将手里拿着的一件旧衣服蒙住头部,只露出两只眼睛,再戴上手套。尔后指指柳树上的一团黑影:站远点,开手电,照着那。
桔黄的电光照射下,父亲慢慢凑近蜂球。也许是寒气逼袭,所有蜜蜂都停止了飞动,抱在一团取暖,丝毫也没有察觉到正在逼近的危险。
父亲伸出手,在蜂堆里细细地扒动……一只蜜蜂飞起来,又一只蜜蜂飞起来,扑向父亲……父亲便凝止不动,待蜂儿安静后再扒。这种做法其实很冒险,因为受惊的蜜蜂一旦发现我们的动机,就会疯狂地蜇咬。
父亲找到了一只长长的大大的蜜蜂——蜂王,他迅速将其塞进事先准备好的火柴盒里——这是捕捉蜜蜂的诀窍,只要捉住蜂王,山高水远,蜂群都会辗转寻来。
蜂球开始松散、躁动。父亲见状,忙喊:熄灯,快跑!
我没命地跑起来,耳边嗡嗡响,似有许多蜜蜂追来。
跌跌撞撞不知跑了多久,父亲在身后喊:好了,没事了。回头一看,并无蜜蜂追赶。满天星星安静地睒着眼,谁也没有作声。大自然无遮无拦,毫不设防,让我们进出自如,轻易地得手了。
第二天,几只蜜蜂找到我家仓楼的壁角,与关在蜂箱里的蜂王隔着铁丝窗对视,翘起翅膀爬动,尔后又飞走了。不久,好大一群蜜蜂气势汹汹地朝我家飞来。它们在屋檐上下、窗户边到处翻飞,好像要寻找捉走蜂王的黑手。我们关门闭户,任其发泄。后来,大约是以为找不到了,它们便不飞了,齐齐落在蜂箱上。聪明的蜜蜂很快找到了进入蜂箱的窄窄的入口(刚好可以爬进出,庞大的蜂王是出不来的),蓦然发现这里有一个现成的家园,便随遇而安,争先恐后地进出,与蜂王相聚。于是,万千只蜜蜂终于在我家安定下来,开始了甜蜜的新生活。
春风渐渐暖了。五颜六色的花,大朵小朵地缀在大地上。而田野里的油菜花,却像一只只金黄的杯盏,盈满了阳光的美酒,盈盈地,眼看就要漾出来了。蜜蜂们便开始忙碌起来。它们三五成群地飞出家门,栖落在油菜花上,一蹲就是老半天,那样沉醉,那样贪婪,仿佛要从一朵花里吸出一座大海来。
一只只蜜蜂携着一座座大海在田野上飞来飞去,使春日的天空越来越浓艳欲滴,充满了下坠的危险——这种情景让父亲窃窃自喜,他有点微醉似地倒背着手,整日在田埂上游走。
哦,这个甜蜜的冒险家,春天的窃蜜者,我相信他的身体早已被蜜汁充满,简直就像一只蜜罐了。一整天一整天地,他不跟人说话,只微微地笑着,像一个守财奴那样。他担心一开口,紧捂在内心的甜蜜就会喷涌而出,哗哗哗哗地朝着四面八方流淌。
作家简介:
龙章辉,侗族,湖南省绥宁县人,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、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学会侗族文学分会理事、邵阳市作家协会理事。
发表诗歌、散文、小说、童话作品超过百万字,作品见于《诗刊》、《星星诗刊》、《散文》、《民族文学》、《儿童文学》、《少年文艺》、台湾《葡萄园》、美国《新大陆》等50多家海内外文学报刊。出版散文合集《散文中国贰·散文新锐九人集》、散文独著《好像听见父亲在风中说话》。 |